9.06.2013

佛光真容


西下五台山,一路蜿蜒陡峻,山勢壯麗,頗有宋畫意韻。我們延途打探佛光寺蹤跡,少有人知曉,只能靠著導航上一個模糊的光點,摸索前行。想當年梁林夫婦循敦煌壁畫,騎著騾子,風塵僕僕求訪此寺,其艱辛豈是百倍?

方過處暑,涼風挾著秋陽拂面,說不盡的舒坦。來到山腳下的豆村,村民遙指入寺之路,兩旁白楊夾道,點綴著奼紫嫣紅的野花。想到學生時代看過無數次的平立剖面,即將化為真真實實的建築,那一份沉積的情感,隨著寺前古拙顛簸的石道悸動。

穿過山門,眼前一片僻靜,沒有嘈雜的遊客與繚繞香火,規矩中帶著野趣,更像一個久未整理的避暑莊園。遠處高台上,有飛簷隱沒在雙松之後,氣象宏大,猜想即是東大殿。六十六年前,中國營造學社確認了這座建築的身份,它是當年神州大地唯一被發現的唐構(後有年代更早的南禪寺大殿被確認,不過規模相差甚遠)。它遠離香火鼎盛的五台山中心區,沒有近代帝王的加持,沒有達官巨賈的布施修繕,獨自守護著最初相伴的諸天神佛們,默默佇立了一千餘年歲月。




登上極度陡峭的台階,整座大殿赫然聳立眼前。門上匾額題有“佛光真容禪寺”六個大字,顏筋柳骨,映襯建築創建的年代,也呼應構造上的魁偉。此殿鋪作碩大,達柱身一半高度,使外簷能夠出挑深遠,具騰飛之勢。佛光寺之所以成為中國建築人心中的聖地,不單在於年代久遠,它還印證了中國斗拱建築的高超工藝與哲學。

斗拱製作巧用木頭的天性,以榫卯相互咬合,無膠無釘,逐層疊加,形成超級靜不定結構。梁柱彎矩減少,建築耐久抗震的能力增加,無疑是人類歷史上最精緻的木構造。在古代中國,斗拱建築僅供權力階級與廟宇使用,發展到唐代達到巔峰。元明以後,它的實際結構作用慢慢減少,最後淪為裝飾。

東大殿的立面非常樸素,中五間安雙扇版門,盡間檻牆上置直欞窗,皆上土朱而無彩畫。斗拱相對成為最大的特徵與裝飾。如此純粹以結構本身展現建築美感的概念,正是當代結構表現主義的追求。若再細究斗拱生成的構造語彙,會發現它與碎形理論藝術不謀而合。就像某種自然現象分枝擴散,一生二,二生四,遵循一個簡單的規則,開展成為絢縵瑰麗的結果。這是許久以前我們老祖宗已瞭然於心的「道」。




邁入殿中,撲鼻而來是一種前所未聞的陳味,老木、石板、銅佛、泥菩薩、與樑上吱吱不絕的蝙蝠,混著沁入屋內千年的香煙餘韻,組合起來這詭譎難辨的氣息。抬頭一望,不由得錯愕,只見一排神佛被鐵籠圍著,好似進了動物園參觀,不過主客倒置,這鐵欄杆防得是外頭危險凶殘的人類,保護慈悲為懷的佛門大德。

三十餘尊塑像皆為唐代作品,除銅佛主像外,餘眾脇侍、天王、拂菻、童子的外表都被重新裝飾過,唐韻尚存,非本來面目。與近代最為不同的,是神佛群的整體布局。按著佛教悟道成就的階級順序,依次排開,最接近人的是信徒與沙門,若不是隔著欄杆,神佛與香客之間的互動性是非常強烈的。整個空間裡佛像占其半,且尺度由裡向外遞減,營造出人神共處一室的親密氛圍。



出東大殿右手邊,是金代所建文殊殿,它以獨特的減柱結構聞名。其內柱分佈不均,部分內額淨跨達到三間,不得不在額間補作斜撐,形似現代人字桁架,成為中國木構建築的孤例。偌大的空間裡,僅存數尊金代所塑文殊菩薩與侍者,也被鐵籠罩著,周圍擺著許多不相干的木製古建模型作為展示。

殿內三面牆壁上,繪有五百羅漢像,部分泥皮已脫落殘損,為明代宣德年間作品。羅漢身形姿態面相神情各異,開眼衣著筆法實屬上乘。為了妥善保存壁畫,殿內沒有人工光源,微弱的日光從半開的門扇中透入,照映壁上羅漢,就像在荒山古寺中覓得絕跡梵像,其間喜樂難以言喻,來回盤旋數遍捨不得離去。

佛家教人不起分別心,不與世間八風相應。這兩天來到文殊道場,在不同的寺院布局與神佛主題下走訪,不自覺比較起各寺長短以至佛像美醜,沉浸於一種收集對照而產生的美學趣味。不但起了分別心,還別到了菩薩頂上。在回憶佛光寺善與美的同時,始終懷有一絲惶愧。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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