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26.2010

原點廚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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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皮賴臉跟同學討了海苔幾片,是她母親手工自製的,大老遠從韓國帶回倫敦。此海苔色如黑漆,滿佈細白芝麻,甚厚,初聞無味,以烤箱烘十分鐘,原本用來凝結海苔的米漿被烤得焦香,夾著海苔的潮香,芝麻的清香,同時併發,威力無窮,口感酥脆又帶咬勁,其味濃郁,像是一次咬下一疊的普通海苔片,但鹽份是純天然的,只加了少許純釀醬油提鮮,一點不鹹膩。這包傑出的小點心,加深了我對她家廚房的遙想。

之前常聽這同學想念母親的菜,鄉愁中又帶著自豪,刻意聊起:

我問:「妳母親肯定不用味精這種東西吧?」
她說:「當然沒有。」

「那白糖呢?」
「我家沒有白糖,我媽自己熬飴糖,不然就用蜂蜜。」

「你們家的醬油有什麼講究沒有?」
「不知道,我媽媽自己釀的。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
「那…..她用什麼樣的豆子釀醬油呢?」
「不知道,我媽媽自己種的。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
不可思議二十一世紀還有這樣的廚房,一切從零開始,謹守古法秘方,自產自用,純粹天然,杜絕一切化學原料滲透,保留了食物那最後一份純真,足以列為文化遺產。她們家在光陽的海邊,背後有座私有的山,海鮮自捕,蔬果自種,一切調料自製,當然還少不了形形色色的泡菜,大大小小的陶罐常備有二三十個,時空似乎停留在數個世紀前,在那個人們還取之自然、法於自然的美好年代。

為了孩子們的健康,山上所有的蔬果採有機栽培,等待完熟的最佳狀態摘取。各種菜品與烹調秘訣,是代代相傳的珍味,也是先人智慧的積累。其實這樣的廚房,從前在韓國鄉間不算罕見,如今隨著現代化逐漸消逝。曾幾何時,人們記憶裡母親的菜、家鄉的味、食物的真面貌,都變得如此模糊。什麼是家的感覺?也慢慢有不同的理解了。

4.25.2010

枯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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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春入含月山,沿途蕭瑟一片,所見萬般枯寂
濛濛山色只攙一抹藤黃
行深數里,直登祇林佛苑
四下依然
枯亭、枯枝、枯石、枯雨、枯煙

大寂光殿前,忽聞梵唄驟起
一老嫗拜於青燈古佛旁
其音來自孤獨國境
喑啞深邃
傾訴著,度脫生死之輪迴
凝作階前三十三滴淚
濕人心扉

斗室內,壺一套、梅一枝、桌一對
枯葉數罐,枯桑,枯柿,枯蓮,自取隨緣
投壺注水,頃刻間,滿室塵外清香
段段還魂葉,自枯寂中醒覺
七碗下肚
生的是
荷風淨土人間


庚寅 .慶尚道含月山祇林寺品茗 記


4.21.2010

人間國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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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間國寶,老覺得這是個很美的頭銜,但從中文字面上,難瞧出什麼意思,改從英文翻譯,Living National Treasure,活國寶是也。

五零年代,日本將無形文化財列為保護對象,其中包括從事傳統戲曲與音樂的演藝人員,以及保存傳統工藝的匠師,這些人可能在舉手投足間展現出非凡的藝術,或是在幾番擘畫後創作成一方珍寶。為此,人們選出其中佼佼者,並冠以「人間國寶」的稱謂,以表彰其人對文化上的貢獻。有趣的是,這其中沒有畫家,沒有雕刻家,沒有現代人眼裡的"藝術家"。此制度的重點在於「保護」,保護這些文化繼承者,也保護他們所堅持的傳統;進一步想,如今這世道上充斥的種種藝術品,百年之後,又有多少能列為國寶呢?

京都之行有幸就拜訪了一位人間國寶─森口邦彥。京友禪染織的繼承者,與父親森口華弘生前同列為人間國寶,傳為一時佳話。

森口夫婦住在一棟傳統老宅中,藏身尋常小巷,而作坊就在樓上,生活與創作,只有一梯之隔。當天他身著一襲黑襯衫,外罩淡粉色毛衣,映著滿頭銀髮,俐落瀟灑,乍看實在很難與一位和服染織大師聯想在一起。雖然能用英文與我們對答如流,他仍直說抱歉,自己的英文不好,起先以為他太謙虛,後來才發現,他年輕時是在法國學藝,流利的是法文。

先放了一段父親生前的紀錄片,介紹京友禪的整個製作流程,以及森口華弘老先生的創作風格。追憶起兩年前剛過世的父親,森口先生的言談中,流露出一股濃濃的思念。他自豪的向我們解說客廳牆上懸掛的一張照片,裡頭兩對夫婦,昭和天皇伉儷與英女皇伊莉莎白同夫婿,照片中的良子皇后,穿的正是他父親的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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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工作室裡,他展示了自己的創作工具及作品,本以為森口先生定是繼承了父親的畢生絕學,並延續此派家風,但當他拿出自己的作品,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。他以理性的幾何圖形為創作主軸,和父親的徒手花卉圖案完全兩個方向,隨即讓人明白,父子倆同登這人間國寶的頭銜,絕非偶然,他早已走出自己的路,一條跨越古今的新路子。

從一個基本的幾何圖案開始,逐漸在大小、形體、顏色或密度上改變,與現在建築界時興的參數變量設計,如出一轍,只是計算的工具有異,一個人腦,一個電腦。為了單獨一件作品,他畫出滿滿一本設計稿,每一張都是精密計算的尺規做圖,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精確尺寸標記,因為這是草稿、是設計圖、又兼施工圖。也許只是一個參量改變,重畫,一直發展出令自己滿意的結果。接下來才是二十多道傳統友禪的工序,包括一種家傳灑粉的技術,讓某些幾何塊面呈現出天然紋理,不管你在哪個尺度上看,都能有對應的設計密度。

最駭人的,其實是最後一樣形變參數,人體。確切一點說,女體,還是動態的。森口先生強調,雖然他做的是和服染織,不過他永遠以穿著後的效果來考量他的設計,當這些平面圖騰開始轉換為立體,才是它真正散發魅力的時刻。他說,現在世界上很多博物館收購他的作品,他感到榮幸,但同時也覺得悲傷,因為他希望他的創作能真正被使用,被穿上,這才是一個和服染織者的幸福。

完全同意,少了上帝決定的終極曲線參數,怎堪完美?



4.16.2010

武壇三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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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起
李連杰 / 甄子丹 / 洪金寶

清光緒十年
山陰任頤畫

4.15.2010

淨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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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.....址:京都府宇治市宇治蓮華116

.......方:藤原賴通

建造時間:永承7年

設計說明:

「極樂國土,七重欄楯,七重羅網,七重行樹,皆是四寶,周匝圍繞,有七寶池,八功德水,充滿其中,池底純以金沙布地。四邊階道,金、銀、琉璃、玻璃合成。上有樓閣,亦以金、銀、琉璃、玻璃、硨磲、赤珠、瑪瑙而嚴飾之。池中蓮花大如車輪,青色青光、黃色黃光、赤色赤光、白色白光,微妙香潔。」

4.14.2010

麻油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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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洲人的餐桌上永遠少不了一碟蘸醬。上廣東館子,辣椒醬肯定不能少,講究一點的,叫XO醬;日本料理,醬油加山葵,絕大部分的生食都仰仗它;韓國菜,最經典的則是麻油碟,碟中無他,就只麻油和椒鹽兩樣。

在韓國見識了麻油碟的威力,蘸生牛肉、蘸生鮑魚、蘸章魚活造、蘸了一堆叫不上號的水生軟體動物…,芝麻是烘培過的,其油殺腥且提鮮,蘸魚也許口味太重,其它生猛海鮮則是絕配。回倫敦前在首爾的新世界百貨挑了一瓶上好麻油,用微發芽的芝麻壓榨,是芝麻榨油最好的狀態,價錢頗嚇人,在中國大概能打一缸麻油泡澡。

問題出在倫敦既沒生猛海鮮,生牛肉也有疑慮,只能寄情於熟食。買上幾斤牛肋骨與小牛腿骨,先去血水,大火燒開,水呈黑則倒去,反覆煮上幾次,最後熬它八小時,直到湯色渾白,又名雪濃湯。這玩意在韓國是醒酒用的,傳統還會加入牛血,古代當曉鐘一響,城門乍開,醒酒湯販子也就抵達了,滿城宿醉的官家豪族們早遣下人在此候著。如此強勁的早餐,世間罕有,琢磨著應該在倫敦各大夜店據點擺攤,大發利市。

我用此湯燉牛尾,燒至湯濃肉爛,牛尾取出沾麻油碟吃,碟中除了麻油,還調了上等竹鹽。竹鹽乃以竹筒包鹽反覆烤製而成,鹽細如粉,鹹度適中,暗藏了一股鮮勁,韓國人當作食品兼保健藥品。此麻油蘸碟堪稱極致,化入口中,感覺全身毛孔都透著麻油味,即使配上牛尾這種下腳料,也能登大雅之堂,美中不足的還是盛器,骨瓷湯盤過於細緻,裝這粗菜怎麼看也不順眼,如備有一朝鮮粉青沙器大碗,一切就真對味了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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粉青沙器大碗 15~16世紀
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

4.07.2010

寒山拾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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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IX
LONDON, 06.04.10

4.05.2010

項氏名瓷圖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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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陣子研究祭紅,無意間翻到這本寶貝,項氏歷代名瓷圖譜,傳為項子京晚年之作,民國二十年由北平觶齋書社重新刊印,線裝本燙金封面,中英對照,以一雲字函套封起,除了套盒略有脫損,內部紙質如新,猜想是因為躺在倫敦的圖書館裡,少有人翻動,這狀態和質感真能讓愛書人感動得掉淚。

談到此書身世頗有爭議。序言中的官方說法是,此書由明末收藏大家項子京集錄生平所見所藏八十三器,分門別類,詳加註解,並輔以彩圖,是中國歷史上少有圖文並茂的瓷器收藏專書。滿清入關後,項氏收藏被一千夫長汪六水所掠,書展轉流入怡王府,清末被英人卜士禮帶回倫敦,卻毀於火災,幸有一畫師李澄淵曾在之前臨寫,後由郭葆昌兩相校勘後重新發行。有學者根據書中用詞與集圖,議論此書並非真由墨林所著,可能為十七世紀偽造。我對真偽之辯沒什麼興致,真正有趣的是書中許多讓人兩眼發直的寶物,是傳世品中找不到的,甚至想都想不到。

明宣窯祭紅朱霞映雪魚耳彝爐,匪夷所思的珍品,不單是那朱霞映雪的美感令人屏息,紅白各半的構圖本身更是罕見。這紅白兩色在明初是別具意涵的,眾所皆知朱元璋酷愛紅色,和他早期出身紅巾軍與明教有關,當了皇帝後甚至直接下令宮中用色以红為貴。但他那回來篡位的兒子朱棣卻獨鍾白色,在元舊都待了二十多年,連品味都很蒙古(蒙古人尚白,朱棣受封燕王,藩北平),早期永樂朝中用瓷一律以甜白為主。

這只宣德出產的雙色瓷爐就很引人遐想了,通常單色瓷乃祭祀用,所謂祭紅瓷,就是用在日壇祭祀的禮器,日屬火,器皆採紅色,故得名。紅白雙色,一般只見於青花釉裏紅,銅紅紋飾畫於白胎上,與此審美情趣大不相同。半红半白,究竟是意外?有特殊目的?還是一種美學突破呢?項子京評:紅白交映,炫耀眉目,真歷代名瓷之首冠也,周身栗文隱起,稀世之奇珍也。而如今,我們也只能在書中憑弔了。


4.03.2010

燒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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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代々木上原駅,和老同學碰了面,今晚由他安排,事前只要求找個喝酒聊天的好地方。兩句寒喧之際已轉過幾條小巷,停在一棟灰色小屋前。當時天色已暗,隱約間,除了門邊一盆檸檬樹,只見兩個小字印在白布簾上 ─「ふく」,連個窗戶都找不到,神秘兮兮,完全沒企圖說明這葫蘆裡賣得什麼藥。

但這下我樂了,直覺告訴我,此店不俗。

進了門,喧鬧一片,小小店家座無虛席,擠著滿滿在地熟客,圍繞一清水混凝土方臺,烤爐位在中央,炊煙裊裊,爐旁戴著銀框眼鏡的斯文小師傅,全神貫注地盯著手中肉串,而烤臺大小正好是一個人能夠掌控的尺寸,雙手來回穿梭,有如DJ打碟。身後牆上木牌寫著「紀州備長碳使用店」。

燒鳥店,正中下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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菜單遞上,簡單一面,烤雞有十八款,配上海鮮、蔬菜和少許其他料理。讀完一遍,就著陣陣飄來的炭香,口中已是波濤洶湧。趕緊先點一輪吧,我說,胡亂指了十來樣,清酒兩杯。不久,送來了第一串…

「咦?這顏色?這是雞肝嗎?」

可憐我這倫敦來的鄉巴佬,這麼粉的雞肝還真沒見過,要不是用舌頭確認了一下,我甚至懷疑這是鵝肝偽裝的,此肝的脂肪含量已經逼近傳說中的白肝了,難道今天宰的這雞肥碩異常?

接著來了兩樣小菜,鱈魚精白,雞胸肉刺身。同學說,這白子在他老家北海道,要多少有多少,讓我多吃點。嘿,那我就老實不客氣啦,整碗給我嗑個精光。雞胸甜若魚生,雞肉品質一覽無疑,這種掀老底的菜,不是每間餐廳都敢端上來,用的是千葉縣產地雞。

一串串料理不斷遞來,雞腿、雞胗、雞心、雞肉丸子、雞皮、雞屁股、雞軟骨…,越吃越驚奇,全在水準之上,沒有一道只是普通程度。盛器用的是近似備前的無釉陶盤,以及朝鮮風白釉盤,襯著串烤,散發一股寂靜風味。此店不喜歡用醬,多以鹽燒為主,對食材品質相當自豪,連烤鵪鶉蛋都只用椒鹽,蛋黃熟度精準,服了。調味簡單,不代表功夫少下,從雞各部位的切割、如何上串、用鹽多寡、火候掌握,每個環節都有講究,能以單一材料,單一烹調法,單一調味,鑽研至如斯境界,世上也只有日本人辦得到。

上癮了,開始狂點,所有的雞肉料理全掃一遍,還有牛肉及海鮮,當然蔬菜也不能放過。其中試了一個叫せせり的東西,驚為天人,也以簡單鹽烤方式,點綴一搓新鮮山葵末,備長炭補足了香氣,一口咬下,鮮嫩多汁,內部還是半生,肉質雖軟卻帶有一絲咬勁。原來這是雞脖子上一塊嫩肉,一隻雞取不到40克,就是眼前這塊了。一塊當然不夠,索性其它兩種口味都叫上,鹹梅紫蘇、海苔納豆,別有一番滋味。這時候飲料也從吟釀換成了啤酒,因為瞥見一款夏威夷產的Pale Ale,好奇心大作,一喝果然出色,適才幾杯清酒也都和燒烤搭配得宜,雖然選擇不多,這酒單挑得頗精。

就這樣到了第四輪點菜…看看肚皮,該是棄械投降的時候了,但在這之前,來點主食吧!點了自家煙薰起司、培根麻糬卷、以及烤飯糰,完美句點,無比滿足,帳目一看,今晚吃了三十一品。

這天是日本行的第一天,從早上六點築地的一碗海膽蓋飯開始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