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20.2012

醉打山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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巧遇這幅魯智深醉打山門浮世繪,興奮不已,水滸故事還有如此生動的描繪,實為少見。此為1887年月岡芳年作品,較其師父歌川国芳版的花和尚,芳年的風格更為寫實細膩,深受西方繪畫影響。芳年又以暴力美學著稱,他所設計極富張力而血腥的場景,備受時人歡迎,可說是橫尾忠則、深作欣二這類當代人物的祖師爺。這幅畫是他晚年的傑作,金剛與魯智深誇張的姿態表情,彷彿重現水滸場景:

“智深搶到山門下。見關了門,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。兩上門子那里敢開。智深敲了一回,扭過身來,看了左邊的金剛,喝一聲道:『你這箇鳥大漢,不替俺敲門,卻拿著拳頭嚇洒家!俺須不怕你!』跳上臺基,把栅剌子只一拔,却似撧葱般拔開了。拏起一根折木頭,去那金剛腿上便打。簌簌的泥和顏色都脫下來。門子張見道:『苦也!』只得報知長老。智深等了一回,調轉身來,看著右邊金剛,喝一聲道:『你這厮張開大口,也來笑洒家!』便跳過右邊臺基上,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。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,那尊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。智深提着折木頭大笑…… ”

畫中金剛劍拔弩張的模樣,真似準備與魯智深大幹一架。見其手勢與髮髻,與奈良法隆寺中門的阿形力士有幾分神似。曾親眼見此金剛立像,別說喝醉了酒,就是神智清醒的站在一旁,都能感覺那股磅礴氣勢壓來。這場面如同把魯智深請到日本出外景,迎合本地觀眾。

在崑曲的醉打山門裡,此幕有不同版本。魯智深見兩旁金剛羅漢,突發奇想,趁酒興練起拳來,還裝扮不同羅漢形象,讓此戲娛樂性大增。尤其是湘昆裡的單腿十八羅漢特技,膾炙人口,特別適合我們這種湊熱鬧的觀眾。近來出了曹志威這樣專精此戲的新秀,技驚四座,卻讓他變成專演山門的角兒,想來他自己也不是滋味,老戲迷見此怪現象更要搖搖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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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.17.2012

殳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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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英中國館裡,有一支不起眼的青銅古劍,是藏家匿名借展,側標不見敘述。劍身錯金三字,勁秀挺拔,嵌在古舊不堪的銅銹裡,隱約還透露著一絲英氣。

就此三字,讓人著了魔。如遇壯士訣別,留下姓名,卻無法看懂。是可忍,孰不可忍,隨即展開一段探源尋字之旅。

刻在兵器上的字,古稱殳書,秦代列為八體之一。既然這字出現在東周古劍上,自然也歸屬殳書範疇,尋字遊戲有了眉目。沒想到從秦殳書著手,一開始就讓人陷入膠著。

秦國兵器上的文字,多草率簡易,例如呂不韋戈上的殳體,僅是隨勢而書的篆字,字本身不帶裝飾意味,與此劍風格大相逕庭。深入了解後方知,秦國兵器上的刻字,是物勒工名制度的體現,也是秦能一統天下的秘訣。秦在商鞅變法後盛行連坐,進而在軍事工業上也發展出一套制度,就是在兵器上留下整條生產線各層負責人的名字,要是產品出了問題,這留名的工匠甚至上司就要倒大楣。試想在這樣的體制下誰不兢兢業業做事?為此目的而留字,只求清晰明白,工匠刻得頭皮發麻,管它好不好看?

秦殳體此路不通,四方求助,在親友智囊團的幫助下,發現了新的線索。東周曾經盛行於江淮一帶的鳥蟲書,或與此類似。鳥蟲書是一種在篆字上添加鳥類圖案或抽象線條的美術字體,其起源不詳,盛行於春秋時代吳、楚、越等國,或許與該地上古時期即崇拜鳥類圖騰有關。比對了許多鳥蟲篆字,發現此劍三字並無明顯鳥類形貌,而與吳國較抽象的蟲篆相仿。無意間,在王子于戈背面的拓本,找到了完全相同的「璗」字,即是此劍第二字。細讀專家考據,此璗字可指黃金,亦或上等銅料。至此謎團漸開。

隨後,在河南出土的一件戈上,發現頭尾二字,全文比對為「玄」「璗」「膚」。「玄膚」二字出現在許多鳥蟲書戈上頭,有的刻成「玄夫」。「玄」乃成色,黑而赤者稱玄,「膚」通「金膚」,也是金屬名字,三字合意,說明這把劍是用上好的合金銅所製。

字意已解,卻仍留有許多疑問。究竟此劍主人是誰?何國鑄造?又為何在兩千多年後流浪到英國?玄璗膚三字明顯只是不實廣告,從此劍銹蝕的程度看來,當年用來鑄此劍的合金並不特別。劍上除此三字,沒有留下任何王侯姓名,但三字以錯金法嵌入,絕非一般士卒用劍。另外與此比對,擁有相同篆字的鳥蟲篆戈,許多出土自三晉而非吳越,令人費解。

這些未解之謎已超出能力範圍,也沒有興致再深究。此劍真正吸引人的,是三篆字與劍形的結合。三字結體相似,身形高挑,束腰長擺,優雅非凡,一行排開與青銅劍形交相呼應,是中國古代字體設計的佳例。比起“殳體八觚,隨勢而書”的殳書釋意還要高上一層。在中文書寫瀕臨絕種的年代,人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字,不再是當代大書家的流行字體,而是出自幾個字型軟體公司。此大勢所趨,無可奈何,瞧瞧先祖們文字設計的功力,要將這漢字創始國的驕傲扛起,可不是這麼容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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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.15.2012

Spring in Pari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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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ue Mazarine, Paris
01.04.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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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.04.2012

燕濯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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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至巴黎Cernuschi博物館,必定在這對三足樽前停步。它奇特的造型無法不讓人多看兩眼,尊封其為紀元前一世紀國際工業設計大賽冠軍。

容器為硬陶質,上敷彩繪,下半器型為三足樽,兩側有雜技俑造型提把,俐落大方。此作品成功將裝飾、結構與功能融為一體,就算從兩千多年後的設計眼光來看,仍卓然超群。

除了造型不凡,此樽還反映了時代與文化脈絡。時空穿越到兩千多年前。漢武帝端坐在未央宮平樂觀,一覽台下:“祕戲連敘,逍遙俯仰,節以鞀鼓,戲車高橦,馳騁百馬,連翩九仞,離合上下,或以馳騁,覆車顛倒,烏獲扛鼎,千鈞若羽,吞刃吐火,燕躍烏跱,陵高履索,踴躍旋舞,飛丸跳劍….”(東漢李尤‧平樂觀賦)。秦漢時百戲(雜技)風靡,是帝王將相及黎民百姓的主要娛樂活動,頻頻紀錄於漢墓畫像磚上。樽上兩雜技俑,表達的就是當年盛況。

陶俑倒立屈腿的動態,似乎可與漢賦中的描述有所聯繫。張衡西京賦:“衝狹燕濯,胸突銛鋒。” 薛綜注:“燕濯,以盤水置前,坐其後,踊身張手跳前,以足偶節踰水,復卻坐,如燕之浴也。” 這段文字恰如兩俑動作的解說。此外,這個直壁圓筒狀的容器,雖有人稱之為“奩”,但從器物形狀與演化過程推斷,更有可能是漢代盛酒器“樽”,使用時以長勺舀酒入杯。試想滿盛佳釀的酒器,搭配技俑燕濯姿態,情思自溢。

「燕濯樽」,算是自己戲取的暱稱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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