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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未必是中國畫史最崇高的畫,但肯定是最傳奇的一幅。
富春山居圖,本月在台北故宮合璧。能親眼目睹此畫,說是三生有幸也不為過,試想幾代文人騷客,無緣見過真跡;而多少貪癡妄念,封存在此長卷之中。寶藏,也是魔障。
流傳六百多年,三朝十數個主人,歷經偷拐搶騙,風霜回祿。如沈石田所言,黃翁在仙之靈有所護持。當時,他只道是舊跋歲久脫去而原畫無恙,殊不知它乖舛的命途還在後頭。沈石田當年已然是個苦主,自己好不容易收得此畫,請好友提跋,卻被友人的不肖子偷去變賣,後來在市場重遇,無力購回。他在富春山居圖上的跋,竟是此畫被別人買去後找他來提的。他自我安慰,定是黃翁地下有知,另擇人而陰授,自己沒那福份擁有。友人妙喻:這不就像婦科醫生為前女友接生?苦哉石田。
百年之後,畫到了董老師手上,從此身價再漲。富春山居成了董其昌南北宗立論的實際教材,大癡道人被歸到了王右丞南宗一路,此畫與江山雪霽成為畫禪室裡兩大至寶,觀享一日清福,心脾俱暢。萬曆四十四年,董家遭難,暴民將董其昌宅邸燒了個精光,且不論起因為何,也不知什麼緣故,此畫再逃一劫,萬幸。
又過了半世紀,鄒之麟寫了一段長跋於後,嘮嘮叨叨,費盡唇舌,為的就是勸好友吳洪裕,也就是當年此畫主人,別對此畫太過執著,還搬出蘇東坡與龐居士一同來勸,「但願空諸所有,不欲實諸所無」。但我說鄒老,您開頭這類比也太糟了,把子久畫比做書中之右軍,殊不知那蘭亭集序正躺在太宗老爺的身邊嗎?搞不好吳洪裕就是看了你這文章來的啟發,有樣學樣。
還是燒了,吳洪裕的遺願,以畫殉葬。且不只一幅,傳說尚有智永真跡、唐寅高士圖等,全部放在他的榻前,付之一炬。此時不知是否黃公顯靈?又迸出個不肖子孫,吳洪裕的姪子吳子文,即時偷天換日,扔了另一卷進去。無奈富春山居還是從此身首異處,燒成了兩段。同遭此劫的難友,唐伯虎高士圖,也被搶救出來,四段只存其一,這次同在故宮展出。
乾隆老爺子一生最鍾愛的畫,也是富春山居。前前後後提跋五十五則,填得滿山遍野,慘不忍睹。最尷尬的是,真假兩本富春山居圖都在他手上,他堅持假的子明卷為真跡,正版只留下梁詩正代寫的御識。究竟他確實無法辨別真偽?亦或拉不下面子,將錯就錯?兩版無論是筆法還是布局都有高下差異,更容易辨別的,是大癡道人在子明卷的題識,對照任何一則黃老的書跡,都找不到這般油滑的字,B級仿品。我寧願相信,乾隆老爺子是顧全顏面之餘,索性把愛慕之情都發洩到假貨上頭,留下真跡一片清朗。
一九三八年,抗日戰爭正起,吳湖帆自上海汲古閣曹友卿之手,發掘了始終在民間輾轉的剩山圖。多年戰火紛擾,剩山圖一直被吳老妥善保存,直到五六年轉售給浙江省博物館。十年後,文革開始,吳家數代留傳的金石字畫被抄掠一空,吳老躺在醫院中接受批鬥,兩年後自殺,大癡富春山圖一角人家,家破人亡。剩山圖,再逃此難。
如今,富春山居圖已是共同文化財產,由兩個分割的政體所持。躺在櫥櫃裡,老態龍鍾的它,已無力再寫歷史,再也沒有後人能夠續寫題跋感言,如果沒有意外,它只能在博物館中安享天年。看看滄桑的它,感受大癡山水的魅力,它也正瞧著你,六百年來一個有緣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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