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.27.2010

男人的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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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林七賢畫像磚拓本
南朝 (5th century)
南京西善橋出土



梅蘭芳.蘭花指選
梅蘭芳藝術一斑 齊如山著
民國二十四年初版

8.25.2010

Deceptio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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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理測驗:你是否想過,龍捲風裡頭是什麼模樣?

A.如果你覺得這問題關你屁事:恭喜你,你絕對是個正常人。
B.如果你腦中已經開始有畫面:請注意,浪漫不能當飯吃。
C.如果你說:「一起瞧瞧去吧!」:大師,慢走,我們期待您的
...答案。

藝術家異於常人,天經地義,但要異於同行,那絕對不是一般的瘋。

Francis Alÿs就屬於這種反骨實踐派,比利時出生,建築背景,靠著一腔熱血入行搞藝術,什麼媒材都不專精,但是樣樣都碰。當別的藝術家忙著建立超凡脫俗的形象,他老兄則立志要在社會佔有一席之地;人家舒舒服服坐在紐約巴黎的時髦工作室裡創作,他選擇在一團混亂的墨西哥城滿大街暴走;現在流行藝術時尚跨界合作,他偶爾跨界畫幾張小油畫,還要誠實的交待這是他實踐影像作品的經費來源。

對於這種藝術家,你不能不敬他三分,極傻,卻真帶種。可以花一整個月環繞太平洋一周,從Tijuana抵達San Diego,證明美墨國界的荒謬;可以帶槍走在大街上,紀錄人群對於威脅的反應,直到他自己被警察用槍指著頭;可以拿著綠色油漆罐一路灑,把整個以色列的國界給標出來,試問界內界外的人們對此有什麼想法;可以扛著攝影機朝龍捲風衝去,探尋象徵體制的暴風深處有沒有全新的啟發。

他聲稱自己的作品有如一場騙局,在你陷入之前,不妨一讀他的宣言:
How can art remain politically significant without assuming a doctrinal standpoint or aspiring to become social activism? For the moment, I am exploring the following axiom: “Sometimes doing something poetic can become political and sometimes doing something political can become poetic. 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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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.22.2010

芙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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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很好奇這間由外地空降而來的兩星館子,無門無派,跟任何一個倫敦老字號都扯不上邊。主廚Claude Bosi,出生於美食之鄉里昂,跟過不少硬底子明星大廚,Michel Rostang、Alain Passard、Alain Ducasse…。97年,他突然下定決心跨海來英國工作,一個陰錯陽差,頂替了他在英國鄉間小旅館打工的主廚位置,不到一年就幫他老闆拿到AA rosettes的第三顆星,過一年又摘了米其林一顆星,有如天上掉下來的寶。不久後他自立門戶,在同一個小鎮,人口只有一萬人的Ludlow,開了自己的店Hibiscus,三年即榮獲米其林兩星。

這故事怎麼聽都像是熱血勵志片的劇情,一個無名小廚隻身海外的成功經歷。如今他把Hibiscus搬來了倫敦,龍入大海,繼續在一級國際戰線上奮鬥。

小餐廳開在Mayfair的小巷裡,張揚的區段,難尋的地點,門面用白紗罩起,只有一行小字浮現窗框上,低調的不行。內部裝潢以淺灰及木頭原色為主系,折衷極簡風,桌上蜜蠟黃的玻璃底盤顯得格外搶眼,整個空間乾淨俐落,卻不流於乏味。點菜間,送上了溫熱的乳酪小泡芙以及內裹橄欖奶油餡的炸丸子,功夫到家,已能窺之手藝。頭一回來,照慣例試菜,發現他家的Tasting Menu居然沒菜名?侍者說,是廚房當天決定的。那好吧,樂於接受驚喜,不過酒可難點了。

沒有針對目標,索性找新奇的喝,與侍酒師商量許久,翻出一瓶乾的Tokaji。至於紅酒,因為沒人知道主菜是什麼…留待後頭再議。跟著白酒上桌的是第一道開胃小點,冰透的高足杯裡紅白相映,浮沫上灑了細碎的乾羅勒,一口飲入,果然有驚喜,沁涼鮮爽的西瓜汁,內有會爆漿的鳳梨味小球,細微的蘇打泡在舌上輕舞,用上了分子廚藝,更要緊的是,此品堪稱夏日開胃佳作。


第二道菜是用愛爾蘭藍黴羊乳酪Crozier Blue製成的軟糕,佐以菇蕈及西蘭花打成的醬汁,糕上羅列各樣堅果、鮮杏仁、嫩芽,清新可愛。乳酪糕的口感滑潤無比,有如極其細膩的Crème brûlée,與圍繞的醬汁一同入口,竟然分不出彼此?表面的小裝飾,除了從視覺上帶來微觀的趣味,更在口中提供味覺與咬感上的變化。從這道菜開始,發現了Bosi在口感方面的追求,是今天整套餐隱含的特色。


下一道端上了花圈般的乳白色物體,侍者隨後淋上透明的consomme,濃稠的像生蛋白。因為大家都沒聽清楚他對菜的說明,這道菜成了猜謎大會。首先是白色又帶透明的肉,判斷是幾乎全生的海鮮,但看不出是魚蝦蟹。吃來口感棉密,蝦基本上可以排除了,友人猜是魚,我持保留,魚的鮮度很難這麼高。濃汁裡倒是有一股柴魚味,仔細分辨,似乎有所不同。的確是頗具新意的海鮮菜餚,醬汁和海鮮再度演出另一章口感上的協奏。

謎底直到飯後才揭曉,肉是挪威產的帝王蟹,而高湯則是kipper提煉,一種歐洲的煙燻鯡魚,難怪味道神似柴魚。


第四道讓人感覺特別親切,但不是針對菜,而是盤子。盤上的花紋有如噴灑的油漬,恰好是數月前在川久保玲清倉減價時尋獲的皮衣圖案。先是為這盤子挑的大膽而喝采,進一步想,這視覺上的紋理與菜餚中的質感可謂相得益彰。盤中一塊餃子,外裹著細碎的黑茸,聞其味知是松露,特別湊近再聞,品質還不算差,當值夏季,標準必須放低。這時朋友隨口問了句松露的產地,領班急忙解釋,冬季他們通常用Perigord,最近的夏季松露產自北義。

以湯匙劃下,流出誘人的蛋黃濃汁,話題又來了。這麼大個兒ravioli,裡頭包的蛋黃居然還是流體?這餃子該怎麼煮法?不得不承認這餐飯吃的很傷腦經,還好大夥樂在其中。論了半天沒個結果,只達成了一個共識-這餃子實在好吃!餡料並無特別,就只有細緻的薯泥與蛋黃,薯泥經過微燻處裡。一湯匙入口,融合了新鮮松露的香氣、自製麵皮的彈牙、薯泥的甜度與燻烤味、蛋黃汁的鮮濃與墊底松露醬的淳厚,簡單明瞭,滋味深沉,渾樸誠摯卻又心思細膩的菜。

另一個意外收穫,是酒菜搭配的體驗,先開的這支白酒,居然在上一道菜被擊潰。適才覺得不可思議,此白酒竟能把海鮮的腥氣帶出,追究原因,可能是生蟹的威力太強,想來必須佐以更冷冽的中性乾白酒。這支乾Tokaji出色的瓜果及蜂蜜香,在與松露餃搭配的時候完全發揮,恰到好處的酒體,也與軟綿口感配合得宜。


一輪番的前菜之後,到魚出場,用的是John Dory,海魴的一種。此魚生的奇醜,肉身扁平,口感較比目魚緊實,屬於歐洲的高級魚種。看到盤中魚片的厚度,能想像這條魚尺寸不小,魚皮已剝去,另外煎成酥脆小碎塊鋪回魚身上。魚肉一致的顏色讓人猜測這八成是真空煮法,嚐了一口,拍板定案。的確,真空煮法保存了魚肉最完整的原汁原味,至於缺少的煎魚香氣,這裡由魚皮酥適度補足。遺憾的是,這類魚味本身濃郁的魚,以真空袋料理,往往散發一種腥氣,特別是剛上桌時,這次也不例外,只是在開始吃以後,這氣味就會消退不少。另一頭搭配的是炒chanterelle菇放在馬鈴薯糕上,薯糕口感與魚肉近似,軟而緊緻,咀嚼間稍帶一絲韌勁,一邊一口,如搭雙簧。


以為魚之後應該輪主菜上場,端來的卻是粉嫩的鵝肝,果真不照牌理出牌。鵝肝標榜來自純正法國產地Aire sur l'Adour,作法上我猜仍舊用了真空袋,但是方才跟女侍確認魚的煮法時,她已經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來偷師的同行,只好低調點,不敢再詳問。我猜測的理由來自口感,此塊鵝肝質感其實像是冷壓的肝醬,但以熱菜呈現,明顯的,油脂並沒有快煎的半融化狀態,表面也不見焦黃,只是覆以一層極為新鮮的白椰菜碎及香料,內藏有鹽之花。椰菜輕巧的澀感能夠解膩,而不均勻的鹽花能讓鵝肝在嘴中溶化時帶來起伏,最下層墊了一片糖煮青李子用以提鮮。第一次吃到鵝肝是在這個出菜順序,卻可以嚐出心思來,口味上適度調整,不過度濃郁,也不偏甜,是一道難得清爽的鵝肝料理。


其後的主菜,是今天唯一的紅肉-仔牛。如此材料與其做法,再度引發餐桌上的論戰。像是英式烤牛肉一般,此菜旨在保存肉質的鮮嫩,以大塊料理,盛盤時薄切一片。視覺表現上是單薄了些,若要評斷味道,則必須先建立一個標準。

處理小牛肉這種東西有兩大重點,其一肉絕不能老,否則何苦要吃小牛?第二樣關鍵是必須想辦法補足它過於淡薄的味道,有犢牛症候群的義大利人通常用grill賦予焦香,或是油炸。這盤菜在第一點上完全合格,從它通體均質的粉紅狀態來說,我又想起了真空袋。第二點上值得議論,因為肉本身完全沒動手腳,香氣的補足來自醬汁。足具創意的是,這次他真用了日本鰹節在小牛高湯裡,鰹節本身是帶柔和燻烤味的,此外,還偷加了一點日本柚子,試圖增添層次變化。

小牛肉的原味在此展露無遺,我也很欣賞整套思路,可惜的是,他忽略了這材料的本性太庸,輔之不成,何不取而代之?上一季在JR家嚐的小牛肉,直接用了重口味的羊肚菌,而且以直火處理肉,才不堅持什麼原汁原味,出來效果反而討喜。所謂成敗論英雄,做菜從來沒有精神勝利法。

我試圖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理解,第一道菜吃到現在,整體的口感與風格相當一致。口感上,軟、綿、嫩、滑、細,每一道菜都有獨特表現;風格而言,以創新的味覺組合營造驚喜,同時又能突顯食材本質。這套路數還是讓我聯想起他的師父Alain Passard,然而作風上更加前衛。

甜點繼續貫徹著創意。pre desert以新鮮草莓與芹菜根為底,上覆一層奶泡,看來平平無奇,入口卻讓人驚呼。一股熟悉的味道竄出,有點讓人難以置信,是四川花椒!難相信的不是用料的膽氣,而是微微花椒味的奶霜與草莓著實匹配。對不熟悉花椒的西方人也就罷了,能讓有成見的中國味蕾接受,是莫大勝利。

最後一樣主甜點,橫列了三樣東西:tart,ice cream,與一片鮮桃。桃子與醬汁我認為多餘,配色功用大些。這冰淇淋與餡派的組合則真能讓人棄械投降。冰淇淋是堅果口味,派則是焦糖餡,前者淡,後者甜,一匙送入兩者,你儂我儂兩相依,味覺層次非線性加成,細細品嚐間,總感覺有種超然的力量。其秘方在最後看到菜單時才恍然大悟,冰淇淋用的是夏威夷果,而派的餡料竟加了牛肝蕈。


真的喜歡這個名字,Hibiscus,因為它是如此表裡如一。從餐廳陳設、餐具造型、烹調、擺盤,甚至細節到洗手間的香氣、帳單的皮套、名片的用紙…無不流露出一派優雅,如同此花的玉潤丰姿。今年生日,就在這淳澹雅韵中歡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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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.14.2010

套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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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夜窗外雨打梧桐,我躺在床上聽著黃秉冀的伽倻琴,輕風徐來,說不出的清涼暢快,就這樣迷迷糊糊的睡去。一晚上,醒了四次,從自己床上,從再熟悉不過的場景,開始一個個完全不同的人生。

故事裡,都是些熟面孔,名人、老友、甚至逝去的親人,劇情錯綜複雜,悲歡離合只在轉瞬之間。背景切換得離奇,自家、古廟、醫院、運輸機、戰情室、攝影棚…我數度懷疑自己在作夢,試圖確定是否真的醒著,每一次,我都相信這是真的。總是在最後關頭,一睜眼,發現自己其實躺在床上。起身,開始另一段旅程。

這一次醒來,我興奮的跟朋友說:「Hey,I dreamed like Inception !」。其實,Inception的編劇豈有自己的大腦強?而且我也不需要找Architect 建構場景。只有兩件事必須承認是來自此片的啟發,第一,它升級了腦中的造夢模式,第二,從今以後,我要帶著陀螺入睡。

8.09.2010

中國分子廚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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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幾天與友人吃飯,論及分子廚藝近年在歐洲大行其道,其原因也許出在高級餐館使用的食材太少,悶了,想找點刺激。話題一轉,論及中國菜有沒有分子廚藝?當然有了,我說。而且不用半年前預約,每天都吃的到。

若以現代分子廚藝旨在改變食材物性為標準,我心中最完美的分子廚藝菜餚則是「皮蛋豆腐」。皮蛋,乳名「醃牛皮鴨子」,生於明朝末年,父母不詳,最早配方是用不同比例的柴灰與石灰,白話文翻譯,就是碳酸鉀與氫氧化鈣,這兩樣東西結合成的氫氧化鉀,能使蛋白質凝固,部分水解為胺基酸,進而脫硫。這套嚇人的化學式,就算你把Adria、Blumenthal 和Gagnaire關在同一個實驗室,十年恐怕都搞不出來。中國人老要提起祖宗的智慧,實在是因為太強大了。

至於豆腐,當然也是貨真價實的分子廚藝,不信你把黃豆跟豆腐擺在一起,光是想像它怎麼從左邊變到右邊,就能讓人腦袋打結。不同於皮蛋,豆腐的發明人青史留名,淮南王劉安,一個漢朝的老藥頭,當年招集了一群江湖術士,仙丹煉不成煉出豆腐,一樣永垂不朽。

台版的皮蛋豆腐常加上肉鬆,想來還是十足「分子」。從一塊豬肉,煮,撕,炒,拌,最後整成鬆,是全程都不需動用化學變化的分子料理。另一個流行的配料-柴魚,雖然是由東洋混血,但分子精神不變,把鮮魚做成木棍,一看就知道是個分子界狠角兒。

我家的皮蛋豆腐則是拿來宴客的,這種菜端得上檯面嗎?當然能。我只取皮蛋黃,加入台灣的純釀蔭油、韓國麻油,用磨缽細細磨勻,配上倫敦今年進口的京都豆腐,鰹節用的是枕崎產本枯節,以刨刀現削,最後用辣椒絲與蔥絲稍加點綴即成。分子廚藝,人人能做一回。